校庆结束后,陆祈安也就回复正常,上课睡觉、走路睡觉、吃饭也睡,懒散得令人发指,“爱现的陆同学”只是昙花一现。
不过他交出的那篇报告受到教授青睐,指导老师把丧门找去,同意他和陆祈安共同研究的提案,叫陆同学把过去装死的学识吐出来。
丧门喜出望外。
卢教授还给了丧门一片光盘,是从录像带重新刻录的影片,请他转交给陆同学。
于是丧门带着昏昏欲睡的陆祈安到棺材铺,一起看他以为的教学影片。
等待播放的同时,他顺口问起陆祈安校庆表演坐在台下的中年女子是什么人。
“我娘亲。”
“你妈!”丧门从沙发上跳起来,“我们认识十多年你都没提过,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!”
陆祈安低头打着自己手指玩:“六岁那年还见过一次,我也不太记得了。”
“你这浑蛋!那天一下场你为什么就跑得远远的,也不过去招呼几句!”后来还是丧门出面陪着老师们雨中散步回系馆,与他们聊了一堆他和陆祈安的蠢事来撑场。
陆祈安安静得很,丧门问他是不是母子感情不好,他又摇头。
“丧门,她生产的那时差点不行了,意识不清却抓着我爹爹,叫他一定要保住孩子。”陆祈安说起家人时,特别像个十九岁的男孩子,或许这就是他心底无法淡薄视之的软处。
“祈安,我不明白,如果她为了你连性命都不要,为什么这些年你都不去见她?当作自己是没娘的孤子。”
“我命犯孤煞。”陆祈安垂眸笑着,带着丧门说不出的凄楚。
“我母亲只是一介凡人,每次大老远来看我,回去都病着;这次也不例外病倒了,正被我二哥数落着。”
丧门伸手拧住那张笑脸,不准陆祈安再死撑着。因为爱着所以不见,就算见了也不能相认,这是何等悲哀的事?
“所以你这些日子反常,就是为了表现给她看吗?”
“嗯,我自知不孝,就这么一次,想让母亲开心、让她为我感到骄傲。”
丧门把友人紧抱入怀,还没开口,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下。
“你别难过嘛,就是知道你会哭,我才不说。”
丧门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恨道:“可恶,为什么你得这样活着?明明你那么地好,这是什么命啊,有没有天理!”
“没有你想得那么难受,因为你在我身边,我从不觉得寂寞。”
丧门只是低头挨着陆祈安耳畔,说不出话。
电视的笑闹声攫住两人的目光,他们看去,竟然不是实验教学示范带,而是结婚典礼。
丧门两眼即认出拍摄场地是陆家后山坡,绿草如茵,配上湛蓝的天空和金澄的日光,好比画家笔下调和出的风景画。
镜头拉近,丧门不住惊呼,画面那名穿着旧时代吊带西装的新郎根本就是陆祈安的翻版,鼻间挂着细框眼镜,笑容柔和似水。
“祈安,是你爸欸!你们长得真的好像!”丧门不由得去拉陆祈安的手,比当事人还要兴奋。
新郎小心扶着大腹便便的新娘子坐上木椅,摄影机给新娘来个半分钟特写,清楚地摄入她出嫁女子的娇羞神态。
“仔细看,你跟你妈有像到,小鼻子长睫毛。”
丧门来回对照亲子的样貌,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在,而陆祈安只是笑着。
镜头转到一边,丧门看见年轻二十岁的张会长和郭老师,分别是男女方的宾客代表,摄影师想请他们发表几句感言,他们却伤脑筋地望着一旁扭打的客人们,混战中传出凄厉叫喊:“廷君,我爱你啊!不要娶汉人女人!”
摄影机赶紧转开。
丧门惊叹,不愧是陆祈安他爸,竟然有男的来闹婚。
画面回到新郎新娘这边,接下来换花童出场。
长辫碧眼的小童拎着中式长袍走来,后头跟着一对同年的金童玉女,静谧的风景画随之热闹起来。
丧门激动地对陆祈安又抱又搂:“天啊,是你哥哥小时候!你看,青枝哥、判官哥,还有穿蕾丝裙的晴空哥!我能理解你爸为了小孩把公会打爆的心情了。”
过去他仰头看着的兄长都变得好小只,现在的他两手就能全部一把抱起。
电视中孩子们围在新嫁娘身旁,目不转睛看着她隆起的大肚子。
顶着大蝴蝶结的陆家小老三期盼地问:“干爹、干爹,小宝宝什么时候才会生出来?”
男人慈爱地抚摸孩子的小脑袋瓜:“再四十九天左右。”
陆晴空扳起手指数数,一二三⋯⋯呃;身旁西装笔挺的陆判提醒:四。
“呼呼,我就要有新弟弟了!”陆大哥深情抱住干娘的大肚子,惹得新娘子咯咯笑。
新郎低身吻了吻新娘侧脸,又揉了下大儿子,再抱着老二老三用脸磨蹭一阵,最后半跪下来,隔着婚纱亲吻新娘的肚皮。
新郎回过头,淡色眸子对着镜头,仿佛正对着陆祈安此刻凝视他的双眼。
“宝贝,我们爱你。”
陆家三个哥哥也抢着呼喊:“弟弟,最爱你了!”
每个人都好期待孩子出世,在他们心中,那就是幸福所在。
就在他们一家人绽开笑容,拍下这永恒的一刻,影像却突然跳开,变成扭曲的黑白线条。
丧门过去检查机器,退出光盘,反复查看,却找不到问题在哪。
“祈安,你要再看一次吗?”
陆祈安点点头,丧门重新播放。
这时,电话响起,丧门过去柜台接听,以夜深人静的音量回复,怕吵到目不转睛盯着电视的好友。
“伯母您好,最近身体勇健呒?⋯⋯是,我还在卖棺材营生,没有要脱离父子关系,我只是习惯跟他们吵嘴,那是我家人表达感情的方式⋯⋯对不起,我明白了,家父家母上次登门作客,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。”
丧门瞥向跪坐在电视前的陆祈安,又喃喃一句“真的很抱歉”。
他一直都没有真正察觉陆祈安是多么渴望和家人团聚,比起这两年来他抛下一切随自己来城里读书,自己付出的实在太少了。
电话又叨叨数落好一会,丧门都概括承受,直到李伯母挑明要他和福德分手,他才出声反对。
“伯母,您这么说,我很困扰。我的确和一名男性友人交往甚密,但我们只是好朋友。我不是儿戏,我是真心喜欢令千金,我有自信比您知道更多她可爱之处。如果可以,我愿意现在娶她为妻,您威胁一毛钱不给也没用,我看上她的从来不是家世!”
电话那头沉默一阵,没想到会逼得丧门告白,但他爱不爱福德从来不是重点,她只在乎家族自从两人交往后不停流失的权势,回头咬住他有相好这点,继续人身攻击。
丧门听着她诸般中伤,虽然心头苦涩仍是坚定响应:“不,成婚之后也不会跟祈安分手,绝对不会。”
“那就没什么好说了!”
丧门放下话筒,回到陆祈安身边。陆祈安整个人几乎贴上电视屏幕,低头靠在新郎抚摸新娘肚子的大手上,像个孩子依偎撒娇。
“爹爹、娘亲⋯⋯”
丧门不是故意忽视李伯母的威吓,但他看见小心翼翼避着亲人的陆祈安只能隔着冰冷的屏幕呼唤父母,没法再思及其他。
待画面又来到影带坏去的黑白结局,丧门又问:“祈安,要再看吗?”
陆祈安仰起头问:“不麻烦么?”
丧门怜惜摸摸他的头:“你想看几次都可以,我会陪着你。”
他就这么反复拨放,直到陆祈安在电视前睡去。他收拾过后,轻手把友人摇醒。
“祈安,我们回宿舍吧?”
陆祈安却呆然望着已经暗下的电视屏幕,好一会才有所反应。
“丧门,我梦见爹爹来看我。”
丧门蹲在他身边,温柔道:“这是好梦。”
“嗯,哥哥们也来了,他们给我烧了好多漂亮衣服,一家人很和乐。”
“等等!”丧门整个人吓得一蹦,“烧什么?你死了吗?”
陆祈安点点头,垂头丧气,丧门从未见过他这模样。他好不容易见到久违的母亲,怎么可能不想起离家遥远的父亲?
“丧门,你不要跟哥哥们说,我真的好想我爹爹⋯⋯”
丧门听了,心都要碎了。